文 | HW君 

1. 共和国的官史

我还依稀记得高中历史课本的那些细节。

课本上大概说，1949年新中国成立，标志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结束了半封建半资本主义制度，进入了社会主义过渡时期。

1950年-1952年进行土地改革，同时也在这短时间里打了一场朝鲜战争。

1953年-1956年进行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实现了把生产资料私有制转变为社会主义公有制的任务，中国从此进入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1953年-1957年，在苏联的帮助下执行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简称一五计划，实现了国民经济的快速增长，并为中国的工业化奠定了初步基础，计划经济体系初步建成。

新中国的开局挺顺利，稳扎稳打。

但从一五计划结束之后就好像开始昏招百出。

1958年，毛泽东提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

1958年-1960年，开始了愚蠢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

随后就是1959年-1961年，臭名昭著的号称饿死了3000万人的三年灾害时期。

1966年-1976年，混乱的高潮，一场持续10年的文化大革命，造成了新中国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

同时在这段时间里，有两次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一次是在1956年政治局第一次提出知青的概念的时候。

另一次是文革后期，毛泽东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1976年，毛泽东逝世。

1978年，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开始走上正轨。

2. 逻辑的不顺畅

我不厌其烦地向你列出了这么多当年考试必背的考点，就是想向你展示一个极其怪异的现象。

看了教科书上的官方历史，我就只有一个感受：突兀。

1958年之前，中国的国运如有神明庇佑，毛主席的决策英明神武，国内的经济搞得有声有色。

但1958年之后，毛泽东的智商迅速下降到零，独断专横，尽出昏招，引发了建国以来的一系列悲剧。

我就觉得很奇怪，在官史的叙述里，这个打赢了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写得一手好文章的毛主席，怎么在1958年之后就突然变成一个独断专横的傻子了。

好，即便毛主席真的变成傻子了，那当时的中共高层就没有其他高人了吗？

足智多谋的周恩来、在改革开放里展现高超智慧的邓小平……这些人难道没有看出来毛主席变成傻子了吗？难道当时建立了新中国的6亿人口的领袖们，就只有这样的水平？

当然了，那时候的我并不能得到答案。

我只需要把这些知识点背下来，考试的时候写上去，就可以了。

3. 经济视角的历史解释

史海钩沉，但没有合适的钩子。

直到多年以后，我从经济学的视角往回看，才理顺了那些官史上突兀的点。

3.1 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

我们问，1949年建国后一直到1952年土地改革完成，中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性质的社会？

官方正史称之为新民主主义社会，或者社会主义过渡时期。

1949年，国民党的金圆券造成财政体系崩溃，恶性通货膨胀，且将黄金大量带往台湾。当时中国90%的人口是农民，共产党正是靠着这群农民的「小米加步枪」起家掌握政权，所以共产党做了一件中国历朝历代新政权都会做的事情：分田均地。

于是，建国之后欧的土地改革，导致了一大批有田地的农民。

这批有田地的农民，并不是无产阶级。

他们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有自己的资产的，其实应该称为小资产阶级。

（而剩下10%城市人口中的工人，才能够称得上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所以官方宣传的新中国建立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政权这一说法，完全是瞎扯。

摆在共产党面前的，是一片农民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

马克思主义里面一再强调，无法在一个小资产阶级社会里面建立社会主义。

1950年开政协会议的时候，毛泽东讲现在是小农经济，搞不了社会主义，只能搞新民主主义，新民主主义就是孙中山的那套发展私营工商业的理论。

在农村要发展中农经济和富农经济，促进城乡交换，逐渐完成大工业所需要的资本积累。

唯有等待小资产阶级缓慢成长为小作坊、小工厂……慢慢发展积累到资本主义成熟，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再由共产党出面建立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

但新中国的问题在于，眼前有一批自给自足的农民小资产阶级，你有生之年几乎看不到他们自然演化形成资本积累的那一天。

马克思主义所展望的，在这一片中国特色农民小资产阶级面前无从下手。

建立富强的工业化国家，要等到哪年哪月？

3.2 战争打来的重工业生产线

1949年-1953年，共产党其实什么都干不了。

虽然它也没有什么包袱：90%的农民分了田地成了自给自足的小资产阶级，10%的城市人口则继续发展民族资本主义。

但很可能等不到新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成熟，就会被国外的大资本击败（像民国时期那样）。

变化在1950年，中国打了一场朝鲜战争。

这场战争一打，打出了一个变数。

作为两大超级强国之一的苏联，为了就近支援朝鲜战争，大量向中国东北转移重工业设备。

因为冷战的原因，两大超级大国以「双雁阵」模式向周边转移生产线。

美国武装了西欧和日本（马歇尔计划），苏联则武装东欧和中国。

（这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一次转移，从那次转移之后，再发生的转移只转移低端生产线，不再转移重装备的设备生产线）

为什么中国能在一五计划里，从一穷二白在几年内一步到位完成重工业化。

1954年中国就能生产汽车，1955年生产拖拉机，包括配套的钢铁工业，在50年代就能出口双座的轻型飞机。

我们知道资本主义是需要慢慢积累的，从最小的手工业、到小作坊、小工厂、大工厂、轻工业、重工业……

但在一五计划里，中国完成了在资本为零的条件下，跳过轻工业直接一步实现重工业化。

因为我们打了一场战争，解放军用人命在朝鲜堆出来的。

苏联为了同美国对抗，将重工业生产线放在东北。

而且代价不只这些，苏联将重工业转移给你，除了要让你为它上前线打仗，还有其他代价。

其中有一个就是要你全盘苏化。

就像美国援助了日本，代价便是日本至今都是美国的傀儡国。

3.3 国家资本主义

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之前，当时的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到东北工业基地视察，回来后跟毛泽东谈话。

李维汉问毛泽东：

现在朝鲜战争快结束了，有这么一个矛盾。

苏联在东北留下来这套重装备生产线，我们要还是不要。

现在东北搞的是斯大林模式的国家资本主义。

我们搞的是新民主主义。

如果要，就得改体制为国家资本主义，放弃新民主主义，因为得适应这套大工业体系的生产线。

为什么要改成国家资本主义才能保留这套生产线？

因为苏联是集体农庄，所以需要大马力拖拉机，一转移进来就是50马力拖拉机的生产线。

而中国是几亿零散的农户刚分了田地，每家每户只有一亩三分地，哪里需要用到大马力拖拉机？又有谁买得起大马力拖拉机？

但你要想想，这50马力拖拉机的生产线其实也就是50马力坦克的生产线。

而坦克是二战之神，你要还是不要？

当你是这个被坚船利炮打了一百多年的孱弱的国家的最高政治家，当这套重装备生产线就摆在你眼前的时候，

你要还是不要？

魔鬼对着你微笑，你渴望力量吗？

当时的毛泽东一咬牙，要了。

那就意味这个国家要改体制，变成国家资本主义。

那也意味着要承担，改成国家资本主义的代价。

4. 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

当你明白朝鲜战争中国打出了一套重工业生产线之后，走的是国家资本主义模式，你才能去弄清后面所发生的事情的逻辑。

1953年开始的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哪里是社会主义改造，中共高层很清楚，其实他们真正做的事情是国家资本主义改造。

因为苏联的这套大工业体系，并不是自然资本积累的产物。

它是飞来横财，是和魔鬼的交易，是有代价的。

当年的一五计划，哪里是共产主义的计划经济。

那根本就不是计划经济。

它真正的本质，就是现在的招商引资，引入的是苏联的资本，由国家带头发展重工业。

彻头彻尾的国家资本主义。

获得苏联资本的代价是什么？

是一五计划的全盘苏化。

但一五计划完成后，中国的工业体系已经初步形成。

1955年后，不愿意让中国成为苏联的附庸国的毛泽东举行内部会议，开始商讨如何退出全盘苏化。

1956年中国收回了旅顺港、大连特区、中长铁路。

1957年苏联想要建立军队联合指挥，毛泽东坚决不答应，不愿意交出属于政权最核心的军队权力，中国境内也不许有外国军队一兵一卒驻扎。

1958年开始中苏交恶，苏联撤走资本援助和技术援助。

而资本主义本身就是一个资本不断增密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如果突然抽离资本，那这个系统就会发生经济危机。

只有理解了这一点，你才能理解由那开始后面这几十年发生的各种乱象。

可以说中国建国来，一五计划之后的各种乱象，本质上都是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

5. 重工业早熟的代价

1958年，中苏交恶，苏联撤走资本。

我们说苏联是集体农庄，需要的是大马力拖拉机。

中国4亿多的农民，1亿多的农户，各自都是一亩三分地，既不需要用到大马力拖拉机，也没有人能买得起。

如果是轻工业的衣服鞋子，农民们还是可以挖掘出内需，建立经济循环的。

但这套重工业设备生产出来的东西在国内没有人需要，没有人买，那怎么形成资本经济的循环？

一旦苏联资本撤走，中国就需要想办法自己维持这套早熟的重工业体系的运转。

所以毛泽东在这一年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

并提出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

大跃进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重工业体系生产出来的东西没用销路也仍然要全力维持生产体系的运转。

而人民公社化运动更是一个「天才」的创举。

人民公社化运动，把4亿农民整合成了400万个合作社，哪里是为了实现什么计划经济共产主义，分明是为了维持这个国家资本主义体系不断从农民那里吸血罢了。

将分散的农户集体化，统购统销，方便强制让农民集体购买根本不需要用到的拖拉机，用农民的劳动力来替代完成国家资本主义在缺乏外部资本的条件下的最血淋淋的原始资本积累。

1959年-1961年又刚好遇到了三年灾害，饿死了那么多人，毛泽东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可是就算这样也要维持这套早熟并且代价昂贵的重工业体系。

1966年-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根本不是什么走资派和革命派之间的左右争端。

哪里是这样的，中共高层对他们做的事情的性质都是明明白白的。

大家都是在干资本主义的事情。

只不过刘少奇觉得再这样压榨民生搞重工业实在不好，不如引入外资做点能够改善民生的轻工业。

而毛泽东想要独立完成工业化，不想受制于人成为别人的傀儡国。

因为引入外资就要接受外资的条件，像之前点燃工业化的火种引入的就是苏联资本，中国就必须要接受全盘苏化的条件。

像日本和韩国接受了美国的资本，就交换掉了自己的一部分主权（军事权、货币权），变成美国的附庸国。

文化大革命哪里是走资本主义和走共产主义道路的争执。

分明是「如何更好地走资本主义的争执」。

而毛泽东至死都不愿意让别国染指中国的主权。

6. 造神是为了更好地背锅

如果你读党史的话，就会深刻了解，从来没有毛泽东的共产党，只有共产党的毛泽东。

当我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我总会以为共产党要看官最大的那位（皇帝思维），以为毛泽东的意志就是共产党的所有意志。

其实不是的，共产党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

共产党的造神运动把毛泽东推向神坛，本身就是要他来背锅的。

1950年-1960年代，因为供养国家资本主义而产生经济危机，经济危机导致城市人口大量失业。

这批失业的城市人口是非常不稳定的因素，要如何妥当解决。

换在别的国家，这样规模的失业几乎是要爆发动荡或者颜色革命。

但毛泽东出面，身为领袖的他大手一挥，提倡知青上山下乡。

他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于是城市里的热血青年们就去建设农村了。

也只有当时在神坛上的他能够有这样的号召力。

当然后来关于知青上山下乡的所有批判，也要由他来承担。

后来把毛泽东拉下神坛，也是为了造另外一个神。

邓小平很长寿，很幸运地活到当时的其他权威都去世，活到国际局势发生改变，活到了中国孱弱的国家资本主义终于能够站稳脚跟。

改革开放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从来没有什么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因为中国一开始走的就是国家资本主义道路。

只是熬到了现在，中国自家的产业活了过来，站稳了。

同时也是熬到现在，剥削农民扶植工业的做法做了这么久，再下去也不行了。

同时因为国际形势的顺水推舟，所以就改革开放了，中国开始引入欧美资本，发展可以改善民生的轻工业。

在深圳经济特区莲花山公园的邓小平铜像，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过来瞻仰。

所有经历过改革开放过上好日子的人都会从心底里敬仰邓公。

在他们看来邓公真的是改变中国的一代伟人。

计划经济的锅甩给毛泽东，市场经济的繁荣留给邓小平。

可是哪里有过什么计划经济，最多也只能算是资本稀缺下的国家资本主义管制罢了。

中国现在能够拥有全产业链工业，拥有大型机械设备，能够造船修路通桥，村村通路通电通网，能够拥有遍布全国的高铁网，各种各样的摩天大楼，拥有自己的潜艇航母卫星战斗机，都是从朝鲜战争到现在一路延续下来的。

你说我们要怎样去评价他们的功过？

根本没有办法评价，因为我们就是既得利益者。

我们踏着大跃进、公社化、三年饥荒、文革……这一路来的尸体的代价而供养出来的工业化体系，享受今天的这些利益。

我们要怎么去评价那些当时做着艰难决定的政治家。

社会是一个契约……

它不仅是生者之间的，也是生者、死者以及未来者之间的契约。

各朝各代的约定都不过是永恒社会这一伟大初始契约中的一款……

——伯克

美国人以他们能够随意批判甚至辱骂总统为荣。

但在中国这样的权威型社会里，我对于这样儒家式的中国政治家总是抱有敬畏。

铁打的共产党，流水的伟人，今天依然在继续它的造神计划。

今天的领袖，被捧上神坛，也是要用来背锅的。

例如习近平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要动国内环保这一块改革的难点。

下面执行的人趋之若鹜，就像当年大跃进一样充满干劲。

执行者搞出了煤改气用不上气的篓子，北京「清理低端人口」等，背锅挨骂的就仍然是领袖。

当然后面还有更大一件事情——收复台湾，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处理收复台湾后的种种问题。

这当然是要进史书的，既是推上神坛，同样的也要背上千古骂名。

（章节完）

By HW君 @ 2018-01-11